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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青山繚繞疑無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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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志終是不舍得死。許是心頭念著阿笙,上天眷顧,引他不經意擡頭,瞧見屋上房梁,趕在來人進門前躍了上去。他摸到暗處,抱緊了刀,靜靜等待著。

那人卻沒有進來。只叩了叩門,“咚——”“咚”“咚”三聲,在闃靜的夜中格外響,繼而便再無聲息了。

傳志屏息,死死盯著那扇門,門前的地上映著那人黑色的影子。阿笙教過他,凡事莫急莫燥,後發制人也未嘗不可。那個人不動,他也不動。他聽到窗外微弱的蟲鳴,不知這時節裏,是什麽蟲子還活著呢?

不知過了多久,傳志忽感到身下的房梁在微微顫動,幾不可察的。他瞇眼,看向月光照亮的一塊光斑,梁上的灰塵著實動起來了。傳志一手握緊刀柄。

幾乎沒有什麽聲響,傳志看到茶案後的一方地面,忽給人推開了。莊敬亭從下面走了出來。

果真有地道!傳志目不轉睛地瞧著,想看他如何操控那石板門,卻只見他輕輕一推,那門便被合上,融進了地面似的,不曾留一道縫隙。

莊敬亭仍是白日的裝束,兩手空空。他看一眼門前的那道影子,背過身去立在茶案前,一面向茶壺中倒水,一面道:“事情已辦妥了。”

那人推門而入,笑道:“所幸這娃娃住得不遠,姑娘們能替你把遺骨找來。若真真找了個京城的孩子,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了。”

她一進門,傳志腳底便生出一股寒氣來:原來祝老太太和莊敬亭是一夥的!聽她所言,那另一個方傳志也是鄰近找來的,不知遺骨又是何意?

“都是老太太的功勞,如今萬事俱備,到了明日,此事總算可以了結。這十幾年來,莊某還不曾好好睡過。”茶案邊是一只小爐,莊敬亭向爐中添了炭火,紅色的火苗不住搖擺,不多時,壺中的水已沸了。用水涮了茶具,取茶時他的手有些抖,茶葉灑了些。祝羅敷輕笑一聲,見他猛將茶匙摔在案上,罵道:“直娘賊的連個小娘兒都嘸沒碰!到了明日,到了明日……”

祝羅敷笑道:“到了明日,老朽親自為你尋幾個姑娘來,如何?”

莊敬亭冷笑,仍是泡茶:“我瞧你那個阿柔便很貼心。旁人我也信不過。”

“使不得,老朽也就這麽一個貼心人。莊先生還是疑心太重,蘇州城裏恁多煙花柳巷,還找不到一個稱心的姑娘?”

莊敬亭鼻中一嗤,為她倒了碗茶:“事已辦妥,今夜找我還有何事?”

祝羅敷接過,指尖在茶碗上摩挲再三,並不去喝:“莊先生沒有話要同老朽講嗎?”

“老太太想聽什麽話?”

“莊先生竟不知老朽想聽什麽話?”

莊敬亭不動聲色退後兩步,倚在茶案上笑道:“一切都在你我預料之中,還有什麽是老太太不知道的?”

祝羅敷放下茶碗。傳志先前當她是個和善的長輩,身軀稍稍佝僂,說話也是溫軟的。從不知她還可以將脊背挺得如此筆直,連聲音也是凜冽的:“你要同老朽裝傻?”

她眸中精光乍現,莊敬亭當即跌坐在地。

“你莫忘了老朽為何會站在這裏。老朽再問你一次,可還有話要講?”莊敬亭面露恐懼,啊啊張著嘴,無法發出聲音。祝羅敷冷哼一聲,不屑道:“若非為了天下至寶,何苦同你這種貨色來往。”衣袖在他面上一拂,他才接連咳嗽著,喘過氣來。

傳志不懂狐媚之術,瞧得驚詫不已,又想:原來姓莊的也不怎厲害,這樣微末的功夫,當年怎就謀害了方家?

莊敬亭爬起身,一連喝了好幾口茶,才喘息道:“那藏寶圖……確確實實,就,就藏在老頭子肚裏。”

傳志一驚,連祝羅敷也蹙眉道:“豈有這樣的事?”

莊敬亭一抹嘴,陰惻惻道:“藏寶圖是畫在羊皮上的,外頭又裹了蠟,不知他如何放進肚裏的,現今皮肉化了,那蠟丸就掉了出來。”

祝羅敷沈吟道:“十幾年不曾給人找到的東西,羅成白日裏說興許在方攜泰墳裏,夜裏你便將其挖了出來,天下間豈有如此巧的事?莫非是姓羅的耍我們?可姑娘們查到的底細,都一幹二凈……”

“我當年將這裏翻得七七八八,也不曾找到那玩意兒,還當它確實被付九帶走了。這十幾年,江湖中也無人疑心那東西仍在落梅莊。誰想到就在眼皮底下?倒也是老頭的作風,天下間再沒有比他更疑心的人,何況,”莊敬亭道,“你若見了那圖,便曉得它決計不是假的。”

祝羅敷眉頭一挑:“此話怎講?”

莊敬亭搖頭笑道:“老太太,在下已答應事成之後那天下至寶分你三成。如今圖已到手,明日英雄盟會散去,我將它挖出來,該給你的一定雙手奉上,你又何必問恁多無用之事?若傳出去,豈不令人恥笑?”

祝羅敷擡眼瞥他,兩人僵持不下,皆絲毫不肯讓步。過得片刻,祝羅敷嫣然一笑,道:“老朽是生意人,說三成,便是三成,自不會到這時坐地起價。”

“那是自然,錢財總不如萬窟山的聲名重要。”

祝羅敷嘆息一聲:“只可惜今日老朽知道了一件事。這件事呢,總值得再加二成。肥肉就在嘴邊,哪個生意人也不會舍得松口。”

她說得信誓旦旦,莊敬亭面色發冷,五指扣在茶案一角,並不言語。

“在花廳中,老朽本已信了你的故事。莊先生是方老爺的救命恩人,到頭來卻連個半個子兒都拿不到,方老爺端的不厚道,殺了他也是應當。”祝羅敷緩緩道,“便是給世人知道了,念在莊先生十幾年來兢兢業業的苦,也不會過多怪罪。”

莊敬亭怒不可遏,雙目幾要冒出火來:“你有屁就放!”

祝羅敷道:“你已按捺了十八年,又何必急此一時?老朽只是今夜忽想明白了,那封決口中的玉……莊先生,你道此事值不值再加二成?”

莊敬亭似驀地給人定住了。清冷的月光映在他毫無灰白的面頰上,竟像是死了一般可怖。

祝羅敷很是悠然地端詳著他的面容,知道他受了絕頂大的打擊,需要緩上一時片刻才能回過神來。她勾起唇角,還待開口,笑容卻也定住了。

誰也料不到,那茶案中會迸射出無數支見血封喉的銀針來。她就站在茶案邊,武功再高的人也躲不過這樣的針。

此刻是她的面容僵硬了。

莊敬亭松開握在茶案上的五指,拉起地下的暗門,提起祝羅敷的發髻,將她的屍身扔了下去。

傳志躲在梁上,將這一切瞧得一清二楚。他很想親自去問一問祝羅敷,封決的玉是什麽意思,卻知道她再也無法開口了。房中又恢覆了寂靜,莊敬亭立在案前,並不動。傳志還當他發現了自己,下一刻才意識到並非如此:他低低地笑起來,很輕微的,時斷時續的,咯吱咯吱的笑聲,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起來。傳志不敢松懈半分。

在這時,聽得又有人走近了。那人站得很遠,並沒有進到庭院裏。那人高聲道:“老爺,大事不好了!”

這是落梅莊的管家。莊敬亭收起笑,問他怎麽了。那人說:“西園的方少爺和付九爺,死了!”

“當真?”莊敬亭將茶案上物什草草歸置,又將其向前推了幾寸,推門大步而出,“幾時的事?”

“就在剛剛,巡邏的下人們聽見一聲慘叫,趕忙追過去,見一個穿青衣裳的人影打方少爺房裏逃出來……”兩人一面說,一面走得遠了。

藏寶圖尚無下落,大家夥都當那兩人是真的方家主仆,怎會謀害?傳志雖覺詫異也無心再聽,自梁上躍下,去拉地上的石板,方位分毫不差,石板仍紋絲不動。略一思索,回身去拖那茶案,卻是一楞:這茶案得有百餘斤重。定是它了!挪了些許,再去拉那石板,仍是不可;傳志細細回想莊敬亭的動作,又附身去瞧,案腿邊的地上有一道深痕,堪堪將茶案挪到那痕跡處,聽得一道輕微的碰撞聲,石板應聲而開,露出一道縫隙來。石板後,是一道向下延伸的臺階,漆黑一片。

傳志當即走了下去。走得幾步,想起要將那石門合上,擡手摸到石下另有一道插栓,方回過神來:這暗門有裏外兩把鎖。鎖了這個,上頭的人進不來;不知鎖了那個,下頭的人可還能出去?立在這臺階上,目不視物,他摸摸懷中布條,心想:總歸要先找到他。

暗道有三尺來寬,扶墻拾級而下,走了十來步,腳下踢到了一樣柔軟物體,傳志一驚,俯身時嗅到一股香氣。這是祝羅敷的屍身。傳志摸她脖頸,知她徹底死了,暗自嘆息,又想到她臨死的模樣,替她合上雙目,心道:若我能活著離開此地,便告訴阿柔姑娘,要她來接你。

臺階盡頭,是一間丈餘見方的暗室,墻上掛了一盞燈。傳志取下那燈,四處打量一番,這暗室中堆了些雜物,墻角結滿蛛網,若非親眼瞧見莊敬亭從地下走出,他定會以為這是個久無人至的地方。想是莊敬亭有意布置成如此模樣,萬一有人追了進來,也只當它是個尋常的地下暗室,並無貓膩。傳志喚了幾聲“阿笙”,除了回音,再聽不到其它響聲。他將燈舉得低些,貼著墻壁搜了一圈,方找到了兩道相對而設的暗門。在這地下不知方向,又該從何找起?“你要真的在這裏,就保佑我挑一條對的路。”

他去推靠右的那扇。石門倒不怎重,單手便可推動。沈悶的碰撞聲在幽深的地道裏回蕩開,門後有風吹來,油燈的火焰搖擺不定,傳志收回手去護著它,忽聽一道利器破空之聲,有什麽東西從門縫中迎面而至!

在聽到的一瞬,他憑本能側過身去,一支拇指來粗的鐵箭已插入了另一側的暗門中。

劫後餘生,傳志額上冒出冷汗來:這地宮中,恐怕處處都是這樣的機關。他只得去開另一扇門,等了片刻,見再無異狀才走進去。這門後仍是一條極深的隧道,傳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時刻註意著腳下,在其中緩緩而行,一時間只聽得到胸中心臟砰砰跳動。

走了約莫一刻鐘,還不曾瞧見任何東西。傳志心道:難怪布條上說此處是個地宮,如此一直走下去,何處是盡頭呢?這地宮是爺爺修的嗎?為何要修一些這樣的路?誰會願意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一直走下去呢?落梅莊上頭的風景,可要好看得多。

又走了些許抵知道路盡頭,是一扇門。傳志推門而入,提起燈來,卻給嚇得一滯:這是一間小室,布滿雜物,他面前的門上,赫然插著一支箭。他分明不曾回頭,怎的又走了回來?他將布條系在箭尾,再自原路走一遍,使了輕功一路疾馳,約莫半刻到了盡頭,再推門,瞧見那因風而動的布條,傳志方恍然大悟:這兩道門是通著的,他不過是繞了個圓。不肯死心,他提刀在墻上刻了標記,一路走一路刻,到了終點,仍是這處房間。

莫非還有別的路?再加細致地搜了一通,除了滿身塵土,腦袋上盡是蛛網,別無所獲。

已過了大半時辰,只是在原地打轉,照此下去,何時才能找到阿笙?傳志不禁有些心灰意懶,坐在地上盯著對面的鐵箭發呆:那小娃娃說蔣大就住在地下,蔣大興許就是封決,他們身形是很像的。他故意做杏花樓的仆從,就是為了時時盯著我們。他興許常常在這地宮裏走。若能抓他來帶路就好了。這布條是他給的嗎?說不定他知道自己要死,就良心發現了。

他只顧著發呆,忘了身後是一道門,向後一靠,那暗門吱呀一聲動了,引得他一個仄歪滾倒在地,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,模樣很是狼狽。正待爬起,忽覺地面微微震動,似從遠處傳來了什麽聲響。附耳貼地去聽,已沒了動靜。傳志瞧瞧這扇門,再看看另一扇,腦中靈光一閃:興許我該從這扇門進。

這是個圓形的暗道,正著走、倒著走有何分別呢?但試一下也好過原地不動。傳志提燈便走,他刻下的標記也仍在。傳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嗒嗒作響,望著眼前被照亮的方寸之地,心道:莊敬亭也常常打這裏走嗎?爺爺和爹爹呢?他們走在此處的時候,心中想些什麽呢?他們總不會想著阿笙。是了,阿笙,阿笙。

傳志輕輕念叨著阿笙的名字,感覺心頭又甜又軟。

末了,他看不到標記了,眼前是一道不曾見過的路。傳志一喜:這裏有一道機關,只有走了這條路才會打開,將才那震動聲,正是機關打開的聲響。走了幾步,怕重蹈覆轍,又在墻上刻了個新的圖案。

這次不曾再回到原地了,然而這條暗道卻似乎長得沒有盡頭。這地下沒有光,沒有聲音,處處是潮濕而冰冷的,令人感到困倦。他忽想不起自己走了多久,很想好好睡上一覺。傳志將燈放在腳邊,蜷坐在地上,稍稍合上眼睛,心道:我很快便能找到你,你也在這地下嗎?一個人嗎?你是不是也很冷?

有涼涼的風拂過面頰,裹挾著引人沈醉的馨香。阿笙竟當真朝他走了過來。

阿笙換了襲白衣裳,在這漆黑的地道中閃著微光。阿笙在他面前蹲下,輕輕撫摸他的臉,又去吻他的眼睛。傳志並不驚訝,只覺他就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,蹙眉道:“你的嘴好涼?你生病了嗎?”他將阿笙抱在懷裏,歡喜得很:“你怎麽不說話?我們才一天不見,我就要想死你啦。阿笙,莊敬亭果真是個壞人。祝前輩也是個壞人。不對不對,我看她和莊敬亭合謀誣陷我,原本很生氣的,可是看她死了,又覺得很可憐。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,活著可要好得多。”

阿笙仍是不理他。他忽覺委屈,眼淚都要落下來。他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一些,又道:“這兩日裏,他們都欺負我們,沒有人相信我們,還要掘了我家的墓。我受了傷,疼得很。不過這些都不打緊,只要你還陪著我,那就很好了。”換做平日,他萬萬不會講這些沒有男兒氣概的話,定要給人嘲笑。但這是空無一人的地道,只有他們兩個人,哭一哭,撒個嬌,倒也無妨吧?

許是看他可憐,阿笙翻身抱住了他。傳志很安心地睡去了。

睡夢中,阿笙的身體仍是冰涼,抱著他的手臂越來越緊,幾乎是手腳並用纏在身上了。傳志幾要喘不過氣來,心道:“你松一些,抓得我都疼啦。”

阿笙那雙貓兒一樣漆黑的眼睛湊到了他面前。他的瞳仁如同琉璃一般閃著幽光,又沒有溫度。傳志忽感到陌生。阿笙的眼神不是這樣的,旁人看不出,他卻知道那目光是很溫和的。

阿笙探出舌頭,去舔他的脖頸。那是一條猩紅的舌頭,又探進他的唇齒之間,傳志一個激靈便去推他,觸手竟是冰冷而堅硬的皮膚。

這不是阿笙!

傳志意識到身在夢中,身體上的力道又過於剛猛逼真,他拼命掙紮著想從中醒來,偏偏動彈不得。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襲來,傳志眼前發白,喉中湧起一股腥甜,體內的真氣幾要克制不住,似要沖破經脈而出。瀕死之際,傳志想到阿笙,又想到方家的仇,腦中卻有一瞬清明:膻中氣海兩穴之間真氣翻滾,他竟不怎冷了。當初常不遜教他時時調整呼吸,引導體內真氣遍流全身,早已成了本能,冷靜下來將精神略一集中,一道熱流自胸口噴薄而至四肢,傳志驀地睜開了雙眼。

方看清眼下的處境:纏在他身上的,哪裏是阿笙,竟是一條白色巨蟒,足有丈餘。琉璃似的湛藍眼珠,散發著腥臭的血盆大口,不斷抖動的猩紅信子,繞在他身上的柔軟軀體也有半尺來粗。他的雙腿和手臂都已給這東西纏上了。

傳志自幼長在塞外極冷的山上,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蛇,嚇呆之餘道:阿笙可要比你漂亮上千倍百倍。

巨蟒見絞他不死,將身體抽得更緊,傳志察覺危險,亦拼了命地掙紮,將真氣鼓滿全身。梅花刀就落在腳邊,只要能掙得出一只手來,便有機會將它斬殺。然這巨蟒久居地下,難得飽食一頓,發了狠地纏;又餓得久了,總是乏些力道。一人一蛇,一時片刻僵持不下。

過不多時,一陣轟隆巨響由遠及近,沿著地道快速撞來,眨眼間據此一墻之隔。那巨蟒似是察覺危險,松開傳志欲逃,又不舍得這頓飯食,稍稍猶豫,傳志當機立斷,一把抓起刀來向它攔腰砍去。

傳志斬殺白蛇,還未起身,巨響已至,又聽一道轟隆,墻那邊竟有一物撞破墻壁,連帶著碎石一起撲了過來,重重砸在傳志身上,直摔得他眼冒金星,耳鳴陣陣。

竟還有這樣的機關?傳志暗暗叫苦,摸到地上已熄滅的油燈,點開燈再瞧,地上那物卻是個人,且是個少女;白蟒給碎石砸爛,血濺得兩人滿身滿臉。傳志見她胸口尚有起伏,松一口氣來,再環顧周遭,發現身處一間暗室。身下是一汪水潭,水潭邊散落著一些頭骨,一時也看不清有幾個。想來這是那巨蟒的巢穴,他在黑暗中行路,不防進入其中,又許是被毒氣或惑,困倒在地時被巨蟒拖了進來。這暗室的墻壁已被那少女打破,墻壁那頭又是一條隧道,隧道盡頭,是一塊撞進壁中的球形巨石。

傳志了然:“那石頭在隧道中追你嗎?”

少女坐起身來,四處打量一番,待看清地上的蟒蛇屍身,一聲驚叫,從懷中摸出一把短刀。傳志還當她害怕,安撫道:“你莫怕,它已死了。”話未說完,見她跪下身去在蛇腹上來回一摸,停在某處,用刀尖挑破,一手探進了蟒蛇血肉中。

傳志目瞪口呆,見她摸出一枚碧綠蛇膽,奇道:“你,你……你做什麽……”

少女瞥他一眼,問:“這是你殺的?”

傳志點頭,總覺似在何處見過她。

“那應該分你一半。”說著要去切那東西,嚇得傳志連連擺手:“我不要不要,全都給你了。你是誰?在這裏做什麽?”

少女也不客氣,張嘴欲吞,略一遲疑,自腰間取出一枚小瓶,將蛇膽放入。又摸出一張紙來。她不答話,傳志也不動。她等了片刻,不耐道:“你是傻的嗎?把燈提近一些!”

傳志應了一聲,把燈遞過去:“喏,你自己拿著,我要走了。”

“走?”

傳志拍去身上塵土,估摸著時辰道:“我不知你是誰,為何會在這裏,想來你也不會同我講。我還有要緊事,沒空給你提燈。”

少女似是不信,打量他半晌,白他一眼道:“你不認得我了?”

“我怎知你是誰?”這少女說話趾高氣昂的,傳志很不喜歡,又怕錯過了時辰,萬一莊敬亭回房察覺了這一切,阿笙便有危險。

少女道:“你殺了宋斐那日,我也在場;英雄盟會比武,我也去了。你的心上人還射了我一箭,你全忘了?”

傳志舉高了燈再瞧,這少女一張瘦長面頰,眼睛極大,塌鼻梁,嘴唇又薄又小,個頭也不高,耳上掛著兩只金環,每每搖頭,金環相撞,便蹡蹡地響。不怪傳志不認得,頭一次見,他只顧著勸架,又受傷昏迷;再一次見,還不曾看清楚,差點給她掏了眼睛。傳志道:“我記得你。”心想:那可更要走,這人功夫很是厲害,我打不過。

少女瞧出他心思,在他頸後一拍,道:“莫想逃了!”

傳志心道這可由不得你,一個縱身向地道裏沖,頸後一陣鉆心疼痛,身子麻了半邊,當即摔倒在地。“你放了什麽?”他慌忙去摸,聽得少女道:“你最好別碰它,那是我家的吸血銀蠍,給它蟄上一針,可要麻上小半時辰;紮得狠了,你這輩子也別想站起來。”

傳志怒道:“你怎這樣惡毒!”

少女踢他一腳:“你最好聽話些,莫再惹我了。快起來,給姑娘提燈!”

傳志一百個不願意,也只得乖乖站起,手腳仍是發麻。他提燈,少女低頭看那張紙,她捏了一支木炭,在紙上某處畫了個“×”。這紙上已密密麻麻畫了一半的“×”。兩人站得近了,傳志一看清楚,奇道:“這是地宮的圖?你怎有這個?”

“幹你屁事。”少女細細端詳地圖,“你在這裏做什麽?你也有地圖?”

傳志很想也回一句“幹你屁事”,後頸那動來動去的冰冷玩意兒卻讓他不得不老實道:“我來救人,若有這圖,興許不必耽誤恁多時候。”

“救什麽人?”

“你問這個……”話沒說完,脖頸又疼得他差點失聲。蠍子怎就知道何時蟄他?傳志暗暗將它罵了一通。“救我一個朋友,他被莊敬亭抓了藏在地下。”

少女一楞,問道:“秦公子也在這裏?”

傳志訝然:“你,你,你……你認得阿笙?”

“什麽‘你你你’的,”少女收起圖便走,“我姓白,你叫我白姑娘便是。這幾日都在地下,竟不知連秦公子也抓去了。”

傳志道:“你要救他嗎?”

白姑娘眼珠一轉,忽的笑道:“你若發誓再也不見他,我便救他。你也瞧見了,我有這地宮的圖。”說話間,她猛停住步子,擡手在墻上奮力一拍,一道暗門轟然打開,不待傳志回過神,她已將人拉進了門後,再聽得唰唰數聲,幾十枚鐵蒺藜彈射下來,雨滴一般砸落在兩人將才所站之處。自門後走出,傳志看清地上東西,問:“你當真會去救他?”

白姑娘嘻嘻一笑:“不止救他,我還要將他帶回南疆去,我尋到一個頂好的大夫,可以治他的腿。”

傳志心道,那再好不過,可為何不要我見他?他本想再問,見她專心致志尋路,只得作罷。

白姑娘帶著他在地下七繞八繞,遇到機關總能及時躲開,已是輕車熟路。末了找到又一處暗室,傳志一眼瞧見地上的竹杖、弓箭,還有幾枚藥瓶。“那都是阿笙的東西!”傳志大喜,上前將其一一收起,“莊敬亭打暈了他,將他的東西都扔在這兒,他一定據此不遠!”

白姑娘掃一眼手中地圖,指著一處:“想是這裏。”

傳志喜道:“那我們這便過去!這裏冷得很,不知他……”

卻見白姑娘一掌直擊面門而來,傳志大驚,一個後翻躲過,又一掌已至眼前,傳志匆忙再躲,她招式反愈發淩厲,眨眼間將他逼至墻角。傳志為了躲她雙掌,將油燈跌落在地,房中再無半點光亮。這房間窄小,已無退路,聽得她掌風又至,傳志不得已回掌迎擊,怒道:“你做什麽!”

“殺了你。”白姑娘不退返迎,兩人雙掌相碰,她改掌成爪,扣上傳志雙腕,一把將他拉倒,擡膝攻他面頰。

她雙腕力量奇大,不輸男子,傳志只能雙腿齊蹬墻壁,借力擰身滾倒在地避開這一擊,雙手一得自由,便接連打了兩個滾,站起身來,問道:“我和你無冤無仇,你殺我作甚!”

白姑娘冷哼一聲,循聲攻來,兩人纏鬥在一起。黑暗中只聽得拳腳相撞之聲。傳志看不到她人在何處,只憑耳力相鬥,然她似乎能瞧得分明,越打越快,兩人眨眼過了數十招,傳志已不能分神聽音,全憑本能,心中叫苦不疊: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,阿笙可還好?

便在此時,忽聽墻外傳來幾聲低語,似人聲又聽不分明。傳志大驚,道是莊敬亭追了下來,嚷道:“我拔刀了!”

白姑娘也聽到了聲響,冷道:“那便速戰速決!”她抽出兵刃,傳志只瞧見兩道白光,似是兩支峨眉刺。這倒方便了他,當即提刀擊那白光,兩道兵器相撞,她刃上一股綿力,同他的刀粘在一處,竟無法收刀。白姑娘一手制住梅花刀,另一手白光朝他當胸刺來。這一擊出手極快,她見過傳志功夫,知他決計躲不過去,不料聽得一聲鈍響,她的兵刃不知插入了何物,竟也給纏住了。

傳志道聲“得罪”,一個鷂子翻身高高一躍,她兩道兵刃都被制住,雙手還未來及松開,兩臂已被擰至身後。傳志一手按她後腦,一把將其撲倒在地。她這才察覺,傳志另一手的兵刃,竟是阿笙的竹杖。眼下那竹杖擰壓在她的雙臂上,將她牢牢制住了。

人聲漸響,傳志隔著暗門,聽得那是兩人。一人道:“當真是這條路?”

另一人道:“只要你的口訣是對的。”

傳志聽出那道聲音來,眼眶驀地濕了,高聲道:“阿笙!”

白姑娘打個響指,傳志腦後一疼,再按她不住,歪在一旁。她爬起來拍去身上塵土,暗室的門已給人推開。阿笙立在門外,腕上掛著一盞燈,他低頭看到趴在地上的傳志。

傳志仰頭,先將他瞧了分明。他臉上沒有傷口,模樣也不怎憔悴,想來沒什麽大礙。想要去抱抱他,手腳卻不怎聽話,又摔了個踉蹌,以竹杖撐地才站起身來,一把將人擁入懷中,喃喃道:“我來找你了。”

“怎搞得這樣狼狽?”阿笙瞥一眼白姑娘,又看他後頸。那處有個閃著銀光的小東西。白姑娘吐吐舌頭,將它捏了下來。適才她正是憑這銀蠍知曉傳志方位的。阿笙任傳志抱著,輕聲道:“不過我也很狼狽。”

傳志忙問:“你怎樣了?莊敬亭有沒有欺負你?”

阿笙道:“此處非久留之地。由此向北,再走不多時便是墓穴。我們自那裏逃出去。”

傳志連連點頭,將竹杖遞過去,瞧見他腕上血跡,忙握起他雙手,驚道:“這,這是……”

阿笙笑道:“我們一路倚墻來的。這下可要省力了。”

他笑得輕巧,傳志只覺膽戰心驚,五臟都要碎了。他抽一口氣,將竹杖長刀都掛在背後,一把將阿笙抱起,這才瞧見他身後的張三不。那也是個斷腿殘手的。

張三不訕訕一笑,對阿笙道:“你的心上人可有力氣扛兩個?”

傳志一時無措,白姑娘在張三不面前屈膝一蹲,冷道:“上來吧!你這老乞兒莫不是個傻的?人家兩個難得重逢,輪得到你去煞風景?”張三不還待猶疑,她已抓了他雙臂,一把將人扛至背上。又將懷中地圖給了阿笙:“你要去墓穴,跟著它走便是了。”

阿笙似信非信,拿過圖略一看,竟和他背下的分毫不差。這才讓傳志繼續向前。白姑娘緊隨其後。張三不驚道:“你是誰?何處來的地圖?”

白姑娘漠然道:“我姓白,我娘叫我思思。你又是什麽人?”

張三不似是聽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議、又最為可怕的消息,面上驚恐萬狀,張著口說不出話來。隨即連連道著“使不得”、“使不得”,要從她背後下來。白思思視若無睹,罵一聲“莫亂動了”,他只得作罷,額上冒出一陣汗來,顫顫巍巍道:“老漢身上臟得很,莫臟了姑娘的衣服。”

“你再說話,姑娘削了你的舌頭!”

張三不打了個戰栗,閉了嘴。

阿笙聽得身後兩人動靜,問傳志她是誰,他又為何到這地道中來。火光映亮了他的臉,暖融融的,傳志只覺手中抱著真正的天下至寶,生怕摔碎了他。先前冰冷可怖的地道,此刻充滿了無邊的溫暖,倒可以一直走下去似的。傳志胸中一片柔情蜜意,話說出口也溫情脈脈,將這一日的事娓娓道來,一雙眼睛片刻都不敢離開他。阿笙給瞧得沒法,知他素來沒羞沒臊,便由他去了。

白思思走得越來越慢,離他兩人遠了些,面上仍是冷冰冰的。張三不端詳她的面容,又望一眼傳志兩人,小聲道:“你喜歡姓方的小子,還是姓秦的?”

“幹你屁事。”

“你喜歡哪個,便將哪個帶回家裏,我替你將另一個殺了,好不好?”

“就憑你?”

“我自有辦法,只要你一句話。”

白思思冷笑:“我哪個也不喜歡。我心愛的人早已死了。你這時候來說,又有何用?”

這話戳了痛處,張三不噤了聲。

過不多時,聽得身後有人走近。

白思思道:“這地道裏今日可真熱鬧。”四人回過頭去,暗道的盡頭,一人提燈而立。他的面容隱藏在暗處,獨獨提燈的手上青筋鼓起。他大步而來,一道電光在他身側炸濺而起,那是一把曳地而行的重劍。

白思思大叫一聲“快逃”,將張三不向前一甩,兩把長刺已然出手。傳志將阿笙兩人一左一右扛上肩頭,疾步便走,聽得身後一聲慘叫,火花四濺,照得地道中如同白晝。

那是兩道火彈。他回頭,只見白思思半跪在地,右臂軟軟垂下,左臂高舉,擋住了那人劍刃。他一張陰冷面皮上盡是殺意,正是莊敬亭。“莫管我了,到去處見!”白思思高喊一聲,一個翻身自劍下躲開,擡掌攻去。

傳志一咬牙,加快了步子狂奔。張三不在他肩頭掙紮不止,對他又踢又抓,傳志只將他抓得更緊。他幾要哭出來:為了逃命,竟要將一個姑娘家留在那可怖的地道中嗎?

“她很聰明,一旦我們安全了,她便可脫身。”阿笙輕聲道。

這是最好的法子,傳志別無他法,心中懊惱不已:我早該想到的,他推茶案時那樣輕巧,功夫豈會微末呢?

作者有話要說: 莊敬亭罵人的那句話是蘇州話,小娘兒是指小姑娘,嘸沒是說沒有。我不懂蘇州話,這是百度來的。有錯誤或者有更好的表達的話,還請懂的小夥伴指正,謝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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